[3/8] 在我的印象中,端午节没有不下雨的,连老天都痛惜三闾大夫的离去,千年不变,准时在端午节落下沉痛的泪水。可是,今年的端午节,厚厚的云层,堆积在天边,半个天空都漆黑如墨,但只是蕴酿情绪,没有撒下雨水的意思。 五月三十一日,端午节后一日,积压已久的天空终于忍耐不住,大雨倾泄而下。坐在餐馆里,我们喝着白酒,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的雨水,感慨历法的准确。此时,手机传来一位朋友的短信说,李漫先生今天因病去世,享年87岁。我旁若无人,继续频繁举怀,视白酒如水,不知喝了多少杯。回到家中,泪水才夺眶而出,如同今夜的大雨。 一 漫先生和恩师刘镇西先生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。刘老常说他晚年的一大幸事是认识了漫先生。两位老人相识的故事,那即使不是一个传奇,也谈得上是有着读书人趣味的事。 大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刘老常到柏杨坝镇卖耗子药,有次生意很好,耗子药被抢购一空,手中有钱的刘老于是去观摩柏柏坝镇的书画展,一进门,刘老就被一幅作品吸引住了,这幅作品书法秀美,意趣高雅,而且书写的魏征的一首诗。魏征的诗并不为常人所熟知,镇西先生不免叫声好——熟悉镇西先生的人知道,他叫好,绝对自内心,出自丹田,声振屋同方。这幅作品的作者漫先生就在他身旁,看到刘老叫好,十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,意思是:你一个卖耗子药的也懂诗?旁边有好事者,给漫先生介绍镇西先生,漫先生依然两眼朝天,不理不睬。性格刚烈的刘老这次没争辩,在下次赶集时又到柏杨坝,他给漫先生送了一套《清诗别裁集》,并赠古风一首。这首古风长达25韵,开篇即对中国的诗歌源流进行了点评总结,议论纵横,豪气干云。随后阐述自己的诗论观: 上下几千年, 我辈难衡持。 温柔敦厚义, 未必尽可师。 “含蓄”“浅陋”见, 亦当对镜衣。 情景贵自然, 切忌强为之。 最后表达对漫先生的敬重: 摆摊罢谈兴, 每别总依依。 依依更如何, 梦魂也相思。 相见无可馈, 赠此慰孤凄。 君我当自重, 勿为坎坷悲! 漫先生看到此诗,大惊失色,一下就跪在到地上,连声说:“该打屁股,连打屁股!真是有眼不识泰山。” 年我认识刘老后,他首先给我介绍了漫先生的经历:漫先生是大水井李氏家族的后裔,他自幼聪慧,不到3岁多就认识千多字。他祖父李孟洋曾留学日本,学识丰富,家庭原来也很富足。但漫先生的父亲爱好鸦片,家庭逐渐败落。漫先生13岁即不得不到只身到万县谋生,初时在书画店打下手,后入教育界。14岁那年他成为万县地区优秀老师,18岁任万县白土坝中心小学校长,并在这里结识一生中唯一的恋人:黄励。黄励是地下共产党员,后被国民党杀害。 后,漫先生本可以留在万县继续教书。但由于祖父年事已高,于是回到柏杨坝照看祖父。划分成份时,漫先生的父亲由于早已分家,且家庭败落,被划为贫农;漫先生因为和祖父过日子,被划为地主(他祖父解放前还有少量田产),闹出“老子贫农儿地主”的怪事。 “文革”期间由于成份问题,漫先生遭到批斗,几次死里逃生。他生性豁达,在那种岁月里,他仍然写下这样的对联: 种瓜违法,植树违法, 种植结违法之果; 文学犯罪,艺术犯罪, 文艺开犯罪之端。 磨骨头,养肠子, 骨头磨穿肠子断; 挨斗争,作检讨, 斗争挨过检讨难。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改革开放,漫先生才拨开云雾终见日,从乡村来到柏杨坝街上租了间小屋,以篆刻、书联为生。由于有了漫先生,柏杨坝镇文化氛围也与别的乡镇大不一样,尤其是书画协会活动频繁,水平极高。 二 刘老是性情中人,有铁肩担道义的侠肠。他很穷,但总是为朋友着想。有一年,利川籍作家野夫爱杯中物,他知道后整日坐卧不安,长嘘短吁,还写了首极长的戒酒诗送给野夫。 漫先生(右)与刘老 与刘老相比,漫先生毫不逊色。认识刘老不久,我和刘老专程到柏杨坝镇去拜访漫先生。走到柏杨坝镇狭窄的的老街上,我们仿佛穿越时空,在“龙船调”的歌声中,回到远古。很不巧,漫先生家中无人,原来他是当地书画研究会主席,那会儿正给会员讲解文字源流、书法技艺。我们等了许久,漫先生才结束他的讲课,回到家中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取漫先生,他身材中等,极为瘦削,胡须花白,呈三角壮。其形象与老年的书法名家刘孟伉极为神似——其实上,刘氏与李氏自清代即长期通婚,关系不浅——上世纪四十年代末,刘孟伉被通辑,曾短暂时在大水井住过一段时间。 刘老见到漫先生忍不住埋怨道:“你社会事务太多了,年纪又老,生活无着落,天天做好事,怎么行呢?”漫先生只是笑笑。 那时师母尚未过世,刘老的日子尚可。此后,我们常常在刘老家中聚会,剪烛夜谈。漫先生较随和,有幽默感,说到一句俏皮话,讲到一个有趣的故事,他会捋着雪白的胡子,如小孩子般地咧嘴而笑(门牙已经缺了一颗),但他谈到时弊时,声若洪钟,鹰隼一般的厉目直射而来,令人不寒而栗,我常想:任何一位贪官在他的目光注视下,都会吓得裤子吧;他讲到古人重气节的故事时,更是激动万分,以至老泪直涌,我常担心他会不会心脏病发作。 刘老性格较严肃,与漫先生不同,但两人惺惺相惜,心无隔阂。刘老曾赠诗漫先生: (一) 黄昏对暮云, 寂寞怀高人。 数月无音讯, 相思绕梦魂。 (二) 黄昏对朗月, 长念君高节。 义重如山隈, 情绪似雪白。 (三) 黄昏对野鸿, 际遇何相同。 雷电催风雨, 举翩仍从容。 (四) 黄昏对远岚, 暮霭浮炊烟。 祈愿多餐饭, 诗缘到百年。 漫先生很快唱和道: (一) 晨曦焕彩云, 传柬慰离人。 倚枕吟高咏, 诗魂起病魂。 (二) 病魔缠累月, 辜负清清节。 扶杖仰长空, 我心尤坦白。 (四) 五噫陷梁鸿, 一舟风雨同。 立身唯独善, 泾渭岂相容。 (五) 山翠暧晴岚, 低徊袅澹烟。 长生凝硕果, 高唱八千年。 这几首诗写一张精致的信笺上,漫先生的书法尤其优美素雅,堪称诗书双绝。我看过之后,爱不释手,强行从刘老那儿把这张信笺拿走。 虽然历尽磨难,漫先生性格却十分达观,他的谈话常引我们哈哈大笑。有次漫先生谈到“土改”时,工作队员将他打成残疾,以至终身未娶。我们听罢心头都沉甸甸的,室内的空气似乎也为之凝结。但漫先生突然话锋一转,说:“民间有的诗词也很生动形象。比方说有首诗描写一位好吃的人,这样写的: 好吃莫过李二娃, 未成上席手先抓。 常将一箸拈三块, 惯习双肩压两家。 啃净骨头如白玉, 舔光盘底现青花。 斜阳醉饱无余事, 闲倚栏杆剔板牙。 诗确实写得有趣,但这次谁也没笑出来。 年,在朋友的帮助下,漫先生进入了柏杨坝镇福利院。本来,在福利院当“院士”是用不着操心劳累的,但漫先生改不了他一贯的热情,主动承担了管理事务,福利院一时也搞得有声有色。有次我到福利院去,院民们知道我是漫先生的客人,对我礼遇有加,厨房的大师傅尤其热情,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,把我撑得不行。 但“林秀于木,风必催之”这古训不错,不到一年,在小人的排挤下,漫先生在福利院再也呆不下去,只好回到柏杨坝街上重操旧业。 这是漫先生最困难的时期,由于进院时他把所有的家当都送给了福利院,回来后孤身一人,一贫如洗。好在他个人自理能力极强,才挨这段困难日子。他有《对镜》诗反映当时心境: 对镜惊苍老, 凝思转释然。 只须存健骨, 何必葆朱颜。 鬓发虽云短, 心神犹自安。 静中滋万象, 颐养乐天年。 我最喜欢“只须存健骨,何必葆朱颜”一联,达观精神自现,很有聂绀弩的味道。 三 大水井古建筑群 刘老和漫先生的记忆力都极其惊人,刘老至今在六旬时仍能流利背诵《离骚》,漫先生在文献上的功底,与刘老不相上下。漫先生的爷爷李孟洋,留学日本,曾与秋谨、熊克武交好。熊克武曾在川东组织靖国军,在巴蜀之地如同土皇帝。但他上任不久就到大水井李孟洋家中拜访,并留下了这样一幅风格雄健、气度非凡的对联: 访君喜获隆中对; 觅句还思塞上吟。 大水井古建筑群有一副楹联说:“子孙虽愚,经书不可不诗;祖宗虽远,祭祀不可不诚心”。大水井李氏家族的发达,缘于对教育的重视。漫先生严守庭训,自小就得到很好的教育,打下坚实的基础。他熟悉历代的诗歌,随口就可背诵,我怀疑杜甫的诗他背得全;他精于书法,篆隶楷行草样样精通,我多次看到他写篆书,从来不用查字典。漫先生尤其熟悉民间的故事,名人掌故:川东的名人趣事如数家珍,数几十字乃至更长的楹联横流倒背。有一年他给我说,他家里曾藏有清末胡大川的《幻想诗》,此诗共十五首,想象奇丽,另出一格,年后知者甚少,于是他口诵《幻想诗》令我记录。后来,我找到清末著名书法家潘龄皋书写的《幻想诗》,对照之后我发现,漫先生口诵之诗,版本价值比潘氏更高。漫先后还有一个绝招,可以倒背古诗,让我叹为观止,真不知他的脑壳是怎么长的。最初,我们很少谈大水井——那时的大水井还不是国家文物保护单位,但刘老坚持说大水井李氏家族历史非常重要,而且只有漫先生才了解,要漫先生给我讲李家的经历。大概在年,我专门找了一个笔记本记录漫先生口述故事。这些事确实复杂,我听得云山雾里,理不出头绪。而且我最初和很多人一样,对漫先生的所述有所怀疑:因为这些事都无旁证,又与过去文物专家所说有很大的不同,是否真实,值得怀疑。 随着对漫先生的深入了解,我的怀疑逐渐消失,特别是在读过《奉节县志》后等书籍,我对漫先生开始深信不疑。比方说,李文郎(即李绍远)是否如漫先生所云,在荆门做过官,后来还当上道台?我开始是持怀疑态度的,感觉得大水井李氏不过是一个土地主罢了,当官道台云云,当为后人美化附会。后来偶然从《奉节县志》和《申报》查到李文郎的资料,又见到金树榕对李文郎写的挽联,才证明漫先生所言所虚。 又比如,过去叙述李氏家族从没人说过建峨麓书院的事,但后来我发现不仅光绪版《奉节县志》上有峨麓书院的介绍,新修《奉节县志》等书籍也对峨麓书院作了详细叙述。顺藤摸瓜,我又找到金树榕、谭锦帆授教峨麓书院教书的经历和他们的诗文。 最让我佩服的是,漫先生虽然个性强烈,比方说他对李少鸿很不满,说起李少鸿痛恨溢于言表,但他从不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。对李家做过的一些荒唐事,他总是不留情面的进行批评。对李盖五,他认为他背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,但李盖五杀李文新仍是一件罪恶;即如他曾祖李小田与李少鸿的恩怨,他也不讳言李小田与杜氏之妻的暧昧关系。他对李氏家族有的动不动就说自己是李太白后人,更是十分反感,称之为“无聊”。 通过两年多的素材搜集,我终于对大水井李氏家族的来龙去脉有了较明晰的理解,尤其是弄清李氏发达的关键原因,年夏我开始动笔写作。年初完成《大水井古建筑群》一书初稿。漫先生和刘老都进行了修改。漫先生认为有的内容还不充实,有的内容由于采用了过时的资料而造成史实错误,必须作大的改动。于是有一空闲时间,我就搭公汽到柏杨坝镇找漫先生取经。虽然贫困,漫先生必然要煮一锅肉丸,打一斤白酒。我们边吃边喝,边喝边聊,直到最后一班车要开了,我才熏熏然踏上归家路。有次天晚了,我干脆在漫先生的堂屋里打个地铺歇了一夜。 一旦从其他地方发现新资料,我首先想到的也是漫先生,要找他核实。年底,我去湖北民族找到陈博老师,第一次看到《大水井地主庄园调查汇报材料》,回来就给漫先生写信: 漫先生: 一别又是三个多月,颇有参商之概。不知先生春节过得怎么样? 年前到恩施专门拜访了陈博老师,并将他主持写作的《大水井地主庄园调查汇报材料》手稿,复印了一份(本来有油刻本,但极其难找,而且垄断材料的“专家”秘不示人,连陈老师都没有),这份材料虽然充满了浓厚的阶级斗争观念,左得过火,但作者毕竟听从了先生部分观点,记录了一些重要史料,比起现在有的文章还有用一些。我原来写的《大水井古建筑群》已完工,看了陈老师的手稿,很受启发,准备再次加工,增加一些内容。先生大约也没见过这篇自己出过大力气的材料,现带来请先生一阅:关于利三麻子、遂大老爷的事,手稿中叙述不清,前后矛盾,请先生订正;另外,李氏家族系统表,手稿上没有(估计后来的油刻本有),先生能不能将其恢复? 眼见着天就变暖,没想到今天又下起大雪。不知先生身体怎么样,晚上可睡得好么? 到年春,《大水井古建筑群》一书基本成形。但漫先生对《水井春秋》这一部分仍然不满意。这时,他的坐骨神经神经开始疼痛,经常彻夜难眠,生活也极其不便,但他仍执笔写了《李亮清父子》的前半部分,并拟出《末代族长》一章的提纲。 四 年后,通过热心人的帮助,漫先生进入利川市福利院。这时,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垮掉。前年,他因病住院,我去看望他,他说,此生不所求,只希望饱餐一回肉……赫赫大水井李氏家族的后人,过去锦衣玉食,而今只能这样一个要求,令我顿时潸然泪水。 野夫兄曾经写过一篇叫《大水井的守望者》的文章,名动江湖。这篇文章的主公人是大水井末代族长的保安队长,但他真能担当“守望者”的重任吗? 在我的心中,只有漫先生才是大水井真正的守望者。他和刘老,是利川最后一批文化的守望者。 漫先生已逝,我不知道,刘老会如何面对这一噩耗? 年5月31日 治疗皮肤病最好医院在哪里中科医院用爱心承担责任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