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从贾樟柯的电影里感受他所谓的「江湖情义」，还是很久以前看《小武》时。

在《小武》中，街头扒手小武和从前旧友小勇的关系，那些语焉不详的承诺、情义，随着两个人在社会中「扮演」的角色的变化，被悄无声息地淡化了。

小武继续做扒手，他还惦记着给小勇送去六斤彩礼钱；

小勇「转型」成功，摇身一变，成了本地的明星企业家。

社会就这样吸收了小勇，而像小武这种对过去耿耿于怀的人，注定要被排除在外，成为时间的炮灰——

《江湖儿女》

《江湖儿女》和《小武》有很大区别，但主要是角色的「地位」设置。

影片的主角郭斌和巧巧，不是小武这种小打小闹的扒手，而是有头有脸的大佬。

时间跨度上，《江湖儿女》也分为年、年以及年三个节点。

在三个不同的时间节点里，角色的命运也在兜兜转转，主动或被动地成为影片结尾的样子，看起来似乎「不可抗拒」。

都说这是部大女主戏，是贾樟柯送给中国女性的「情书」，给了赵涛足够多的发挥空间。

除此之外，贾樟柯更大的野心，

是通过《江湖儿女》串联起前作《任逍遥》《三峡好人》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故事的另一面。

一、郭斌（廖凡饰）。

这个名字在贾樟柯的电影中有点「历史」了。

在早期作品《任逍遥》里，真正意义上的斌哥不是赵维威饰演的斌斌，而是李竹斌饰演的乔三。

时间节点上，《任逍遥》对应的正是《江湖儿女》中的年。

《江湖儿女》里，年的郭斌，说是出租车公司老板，实际上是个能平（铲）事儿，讲义气的大哥。

他生活在大同，既维护着已经固有的本地「江湖秩序」，又在其中享受着大哥地位带来的体面与尊重。

在生存方式以及江湖地位上，乔三和郭斌是重合的。

《三峡好人》里也出现了郭斌这个名字。

他是女主沈红的丈夫，与妻子感情寡淡，已经两年没回家。

沈红去奉节县找他，对话的线索中交代了郭斌的一些人物前史。

在那些信息中我们可以得知，郭斌在宜昌当过兵（水电兵），经战友介绍来到奉节县某工厂做过供销员。

工厂倒闭前，随着三峡工程的「搬与拆」，郭斌在奉节县组织了一些无业者，替拆迁铲事儿。

这里的郭斌也是由李竹斌饰演。

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细节，郭斌在奉节县的靠山，是来自南方沿海的女人丁亚玲，这个女富商又对应了《江湖儿女》里的林家燕。

而郭斌的水电兵背景，和《江湖儿女》中他前往奉节县投资电厂的情节，无形中建立了联系。

《三峡好人》上映于年，正好是《江湖儿女》的第二个时间节点。

二、赵巧巧（赵涛饰）。

巧巧的名字，同样来自年的《任逍遥》。

她是一个矿区的野模，依傍着本地大哥乔三。

“郭斌”在那里，“赵巧巧”也会到那里。

在《三峡好人》里，沈红就是巧巧，这一点毫无疑问。

实际上，《江湖儿女》中巧巧出狱后前往奉节县的船上，穿着和沈红一样的衣服，一样的打扮，一样的精神状态。

区别是，她们的目的不一样。

沈红找的是丈夫郭斌，她寻遍了奉节县郭斌活动的地方，企业家联谊会、酒会、拆迁指挥所。

几经折腾后，等到沈红见到郭斌，她思忖了好一会儿，撂了一句：

“我走了。”

《三峡好人》里的沈红找到郭斌就是为了离婚，她很坚定；

《江湖儿女》里的巧巧不是，相反地，她既想责问郭斌，又想重归于好。

郭斌自诩是混江湖的人，他有钱有势，呼朋唤友。

他是街头大哥，骨子里却跟普通人无异。

解决朋友间的矛盾时，郭斌像老派的前辈一样，搬出铜铸的关二爷像。

他靠着帮别人摆平麻烦拿到钱，又一副看不上眼的样子。

他那点香港警匪片情怀，香港黑道的做派，看着滑稽，可笑。

理想化，是这帮人的通病。

郭斌和他身边的人，沉溺在自己版本的江湖里，那是从港片里想象出来的江湖；

却不知，更大的“江湖”，一直都包围着他们，这个江湖是现实。

江湖，不是港片里的帮派之间。而是中国内地的民间，不同地域的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处事关系。

这里没有多少枪支、砍刀的打打杀杀。

有时候喝喝茶，聊聊天，你就不知不觉地被淘汰掉了。

电影中，二勇找郭斌帮忙摆平他房地产生意中的一些麻烦。

这场前辈和晚辈的矛盾中，二勇被杀，夹在中间的郭斌，差点在街头被活活打死。

在郭斌理想化的男人的江湖里，他输了。

救他的，是他所谓的江湖之外的女人赵巧巧。

这是郭斌人生的转折点，从此以后，强势的斌哥进入无尽的“阳痿”状态。

他不敢承担责任，让一个女人替他坐牢；

他发现朋友间的情义是假，金钱才是实打实的。

激流中，郭斌成为潮汕富商的附庸，妄图加入“企业化”的大潮。

但他又败在商场的应酬中。

现实的江湖无情，郭斌昔日的气派全无，连一点面对尊严的勇气都丧失了。

生活在这个江湖里的女性，总是被动的。

她们从属于婚姻、爱情，有时候甚至是道义。

赵巧巧的拗劲，就像每一个对婚姻、爱情不甘心又放不下的中国女性。

五年牢狱之后，赵巧巧追到奉节县寻找郭斌，郭斌就像「躲着沈红一样」躲着她。

男人退出了江湖，女人却成了“跑江湖的”。

那些被男人们抛弃的规则，道义，全都被赵巧巧这个女人延续了下来。

从大同到奉节，再回到大同，兜兜转转的17年里，情没了，赵巧巧的义还在。

作为故事背景板的大同，17年里的变化值得注意

到年，她盘活了自己的地盘，成了新的地方大佬。

讽刺的是，不管巧巧如何折腾，最终还是会像监控里慢慢糊掉的像素一样，消失的无声无息。

她和郭斌一样，前后成为「理想化江湖」的信徒。

在现实的江湖里，他们又注定会成为时间的炮灰，成为等待着被重新命名的人。

两人之间所有的柔情蜜意，经过摧打，留下的只有缠绵悱恻的稀薄幻象。

生活不会总是充满华彩，更多的时候，贾樟柯的影片里让人又喜又厌的样子才是它真实的一面。

悲哀的是，郭斌和赵巧巧两个「江湖大佬」，从高点落到触底，再回到高点，两人的命运循环了一圈，

真应了菲茨杰拉德写在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结尾的话：

“于是我们继续往前挣扎，像逆流中的扁舟，被浪头不断地往后推。”